西津渡的青石板路上，乾隆下江南的銮驾辙痕尚未磨平，英国领事馆的红砖墙上，爬山虎已漫过维多利亚时代的拱窗。那些旧时光，只是传统的镇江、传说的镇江。镇江专区所谓下辖金坛、高淳、武进等地的壮举，也是上一个时代的故事。

而1985年的镇江谏壁闸，真正吞吐着整个中国的雄心。湘江的稻米、徽州的竹木、苏北的瓜果蔬菜米面粮油在运河上绵延如龙，船工号子惊飞江鸥，镇江港的龙门吊把集装箱垒成现代巴别塔。苏州相城的乡镇书记整夜难以入眠，索性凌晨三点起身驱车赶往镇江丹阳，非要看到苏南“老大哥”工贸名城的现实样子才能定心。那年大西路新华书店、古旧书店排队的青年，不会想到，他们手中的《第三次浪潮》会预言这座城市命运的涨落。后来，镇江竟成了江苏唯一GDP未破万亿的苏南城市。

1992年的春风掠过北固楼，台商林永法的皮鞋第一次踏上开发区泥泞的工地。金东纸业的芬兰工程师在宴春酒楼试图用筷子夹起水晶肴肉，镇江人第一次听说"FSC森林认证"这个洋词。大港港区迎来首艘外轮，老报关员在码头升起自制彩色旗，江风里飘着香醋厂新酿的醇香与BASF化工厂的丙烯酸气息。谈化色变？根本不存在！像极了某种隐喻，一年后，镇江化工学校一位女生给复旦男神蒋昌建写信，竟连同回信一起被收录进了畅销全国《狮城舌战》，那是镇江的黄金年代。

千禧年的海关大楼，报关单像雪片般飞舞。镇江锚链厂的AM3级锚链号称锁住全球七大港口，厂领导对着央视镜头太激动，语无伦次："纽约港的台风，拴着咱们镇江的铁链。"南门大街人间烟火彻夜不眠，夜市之外，外语培训班与托福考场也排起长队。伯先路上的镇江商会，常态化举办台商沙龙，波尔多红酒与某同志加了点香醋的分金亭碰出清脆的回响。

世纪之交的镇江港，集装箱堆场延展到圌山脚下。日本三菱的机床、韩国现代的汽车配件、德国巴斯夫的化工原料在此集散。从苏南第一县级市来了一位市委书记，给镇江定下了显山、露水、透绿、现蓝的目标，珍珠项链镶在了长江岸边，大市口有了像样子的城市客厅，南徐大道曾一度是全国最宽的马路，引资大道上开始车水马龙，栗子山公墓的壁葬塔曾多少次被客商误以为是“金山到了”，庙堂之上和江湖之远无不散发着人心思变的豪迈。2003年进出口额破百亿庆功宴上，负责招商的一位领导醉倒金山湖畔一泉宾馆，怀里抱着荣誉奖牌死活不肯撒开。那一年，镇江工业总产值突破2000亿元，风光无两。很多人以为，这将是镇江起飞的新开始。

新世纪的风比往日更加澎湃，转折来得比江雾更突然。茅山道士的签筒依旧窸窸窣窣，可怎么也摇不出新千年的节奏。重化工业占比超70%的镇江，在环保与增长的夹缝中踉跄，在债务的泥潭中挣扎。某化工园的爆炸黑云还未散尽，经济换挡转型的讯号已经十分强烈，转型之痛和生态之思始终交汇激荡，东镇江、西遵义、南湘潭、北大连，荣膺“城投四大天王”之首，多少让这座城市略带苦涩。多年前，有网友在本地论坛上发帖《六问镇江，你究竟对得起谁》，引发官方和坊间热议，时任女市委书记亲自点题点赞。其实，关于镇江的疑问又何止6个，在那之后，许多属于镇江的味道，开始快速蒸腾，消散。

再后来，“镇江味”也渐渐不为人所熟知。金东纸业的烟囱依然高耸，大港码头的集装箱渐渐生锈，曾经功勋卓著的丁卯开发区，被镇江人自嘲为“毒气区”。当苏州的生物医药、常州的新能源狂飙突进时，镇江的“四群八链”尚未成势。GDP全省第十，被调侃为“苏南的苏北”。曾经的“银码头”逐渐锈蚀，跨境电商的货轮从太仓港启航，丹阳眼镜的“跨境电商+柔性制造”虽能72小时完成定制，却难掩全市规上工业企业2606家仅为苏州1/5的尴尬，1650家高新技术企业，更是不足苏州的1/417。2009年，一位老人捐出铜铃铛给博物馆的善举极具黑色幽默，那曾响彻马可·波罗笔下的漕运盛世，如今静默如哑谜。世界真的变了！

时间轴还可以再往前拉，好多大事记的注脚，就藏在小细节里。1995年，镇江地产“中泠啤酒”年销两万吨，市场覆盖苏南，甚至被美国酿造公司关注。合资后引进德国技术，百万年薪聘请酿酒师，设备号称国内最先进。中泠啤酒最辉煌时，常州的天目湖啤酒谦虚上门学习啤酒糖化设备。然而，2001年开始，常州天目湖啤酒凭借价格战和营销攻势，抢占镇江80%市场。镇江的火锅店里，只要你点了天目湖啤酒，促销酒水的小姐姐们笑得格外甜美。2003年，中泠啤酒破产，商标仅以9.9万元拍卖，老员工泪洒当场。

其实，这座城市并非没有亮色：C919大飞机50%的复材结构件来自镇江，118家本地企业参与供应链；孚能科技为奔驰EQ系列供电池，光伏产业营收占全省18%。如今圌山下的保税区里，德国托尔公司的杀菌剂生产线依然轰鸣，丁卯吾悦广场盒马一开，依旧还会人气爆棚。但很多年轻人都涌向了去南京、上海的高铁。抖音博主在尚清戏台HIFI西津渡时，无人机正掠过北固楼，偶尔将辛弃疾的词句投影在苏宁的玻璃幕墙上，在永安路逛吃的游人，头也不抬，只顾得低头咬着添加剂爆表的里脊肉串。京畿路有时候人潮熙熙攘攘，各路媒体人、推介官强行“声情并茂”上价值、博流量。“苏超”火了后，南徐北伐、香醋加征关税、醋坛子不敌酒蒙子等等段子，不时也能蹭蹭热度，似乎大家习惯了去探讨文旅如何复兴镇江，少有人记得，文旅的高度，从来就不是空中楼阁，只有在产业高度的庇佑下，才能绽放出健康的花朵。

但就算是打“文旅牌”又怎么样？少有人敢去提及，恒顺香醋的海内外销量，已不及海天酱油的零头。这个相伴镇江百年的大IP，一直在尝试着找不同的“搭（达）子”。江对岸的扬州港传来新船下水汽笛，而镇江几乎正对面曾经的“大江风云”“遗址”，却再也激荡不起两宋风雨的遐想。

在这座被米芾称为"城市山林"的城池，每个黎明依然有醋香漫过巷陌。只是当年在扬子江边撒网的老汉，再也捞不到鲥鱼，只捞得顺流而下泡在江水中已不知多少年的啤酒瓶。那上面印着的"镇江制造"商标，还有“喝中泠啤酒，交知心朋友”的广告词，包装纸早已被江水慢慢泡烂。

我们与记忆中的镇江，正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