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姚克亲人
作者:姚锡佩
我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中国人民的朋友、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逝世二十周年之际,幸会姚克的夫人吴雯女士和女儿姚湘小姐。
今年七月二日,中国国际友人研究会、美国“埃德加•斯诺纪念基金会”、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中国日报》社和北京大学联合在北京举行“纪念埃德加•斯诺第五届学术讨论会”,这一性质的讨论会按例每两年举行一次,地点或在美国,或在中国。这次讨论会的主旨是“怎样以斯诺的精神来发展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美国“埃德加•斯诺纪念基金会”主席戴蒙德大夫亲自率领了一个代表团来华观光并参加会议,他和另外两位成员在会上发了言,其一便是姚湘小姐。当这位年轻的美籍华裔女士称呼斯诺为叔叔,并说明自己的父亲是姚萃农(姚克)时,会场四周顿时响起阵阵轻轻的惊叹声。
会议结束后,不少人来到姚湘小姐和她母亲的座位处向她们致意。最注目的便是德高望重的肖乾先生,他和姚克都曾在北京帮助斯诺编译《活的中国——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集》,又都从事于东西方文化交流工作,当然熟识。还有长期生活在中国的满头白发的国际友人魏璐诗,她深情地告诉姚家母女说:“1935年陪她去见鲁迅的便是姚克,那是史沫特莱嘱托的。”她的这一回忆早就写在她的英文专著《文豪鲁迅》中(1985年新世界出版社版),现在她又直面叙述此事,引起了我的重视,回家便翻阅《鲁迅日记》,见1935年11月22日记着:“下午姚克来。梵斯女士来。”莫非这位一直找不到主的梵斯女士,便是鲁迅称呼1933年来到中国的奥国女士魏璐诗(Ruth Weiss)的又一中文译名?
我和张小鼎同志也向她们母女表达了敬意,并在会后专程代表鲁迅研究室向她们赠送了《鲁迅画传》的英文版。当她们看到其中有1933年5月26日鲁迅和姚克的合影像,惊喜不已,激动地告诉我们,这张照片也一直珍藏在他们的家中。我又赠送了一份1982年《鲁迅研究资料》第10辑译载的姚莘农先生的作品《鲁迅:他的生平和作品》的复印件,姚夫人欣喜地赶紧阅读“译后记”,并要求我将1980年《鲁迅研究资料》第4辑译载的斯诺的《鲁迅一一白话大师》也复印一份给她,因为这篇和《活的中国》中的《鲁迅评传》一样,都倾注着姚克先生的心血,而这三篇评传性的文章,究竟哪一篇是1933年11月4日姚克寄请鲁迅提意见的评传译稿,这一问题在研究者中至今仍是悬案。张小鼎同志也将近年来各种回忆、介绍姚克先生的文章印送给她们,姚夫人禁不住连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她说这次回国来,主要目的也是想了解和搜集国内有关姚克的文字,可是由于随团旅游,15天内走了上海、杭州、苏州、济南、北京等地,每处只逗留一两天,会见不了老朋友,陪同的人又不了解姚克,心中正感到有点愁闷,没想到今天会意外有这么多的收获。
我告诉她:自1979年以来,我就在寻找鲁迅和斯诺的好朋友姚克先生,希望他能帮助我们澄清有关鲁迅等现代作家和斯诺等外国朋友交往中的某些史实。后来听说他已定居美国,但不回复大陆亲友的信件,因此一直不敢贸然投书请教。没想到姚先生竟在去年作古了,真是感到万分遗憾。姚夫人向我解释说,他们和五个子女分居各处,邮件便常常丢失。怎奈我未住过该邦,仍不明其难。这次又因当日活动已排满,次日凌晨4时他们即启程返美,所以我们的满腹问题只得留待日后再说。好在姚湘小姐已答应把她的讲稿发表在《鲁迅研究月刊》上,读者庶几可以从中获得几多信息吧。
姚湘小姐简短的讲话,足以帮助我们纠正充实《鲁迅全集》第15卷中人物注释条目中有关姚克生平的介绍,如他的生年不是1904年,而是1905年1月24日生于福建厦门市。又经姚夫人肯定,他的祖籍应是安徽款县,非浙江余杭人氏。姚湘第一次明确指出姚克和斯诺相识的地点是在上海记者俱乐部。她还强调斯诺有“深人到共产主义运动基层中去进行探究”的兴趣,而姚克正是从中国现代的文学艺术方面帮助斯诺了解来自基层的共产主义的思想根源。如他协助斯诺编译《鲁迅短篇小说选》、《活的冲国》,还应斯诺之请,托求鲁迅代为搜集中国新兴的木刻版画艺术运往巴黎、莫斯科展览。除此之外,1930年斯诺去陕北红色根据地访问前来到上海,4月26日鲁迅日记载:“姚克、施乐同来,未见。”那天虽未遇,但从斯诺所作的《向鲁迅致敬》一文中,可见他后来还是见到了鲁迅。虽未有文字资料足证鲁迅和姚克知道他的陕北之行,但从现存的鲁迅日记和书信中所保存的他三人的交往资料来看,当时姚克在信中转述的斯诺观点和自己的看法,和鲁迅对事物的认识颇为一致,三人在行动上也相当协调,如当时北平“教联”和“文总”的成员、美术工作者王钧初(《日记》又作王凡、王弘),他子1935年秘密前往苏联学习,便是由史沫特莱安排的,并得到了斯诺、鲁迅、姚克等人的帮助。而姚克本人也于1937年前往苏联参加第5届戏剧节,其进步倾向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他和鲁迅对斯诺“红色根据地之行”,恐怕仅是心照不宣而已。这些对进一步研究姚克其人其事是很可宝贵的。
姚湘的讲话还第一次披露斯诺和姚克一家人久长的友谊。更为难得的,是她提供了姚克在1937一48年间的丰富经历和事业上的成就,以及他对祖国的一片拳拳之心。遣憾的是其后的情况,语焉不详。鉴此,我想在此采用其他材料略作补充,以便对姚克其人有一个较完整的认识。
据吴雯女士说,她和姚霓的结合在1947年,她本人乃生于江苏南通世家。1948年同往台湾,次年即去香港,姚克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联合书院任教、后因大陆批判他编剧的电影《清宫秘史》为“卖国主义”,他只得于1968年避走美国,长期从事学术研究,任夏威夷大学教授。1976年一度回到香港,担任丽的电视戏剧顾问及丽的电视编剧训练班导师。据他的好友舒湮先生在《悼怀姚克》(载 1992年5月19 t日香港《大公报》)一文中说:“姚克好学至老不倦,嗜书若命,原来在香港时藏书不少,尽足敷用。全家迁居美国时,托人代为保管,不意竟被盗卖一空,连多年著述手稿也下落不明”,本希望回国后能就沪、杭、苏各大图书馆借阅参考,以完成研究事业。但他对国内的政治环境心有疑虑,因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他也被戴了一顶“反动文人”的帽子。虽则1980年中共中央组织部已为他作出平反的决定,亲友们也曾辗转写信作文告诉他这一情况,但不知何故,他只字未见到,直到去年方偶然见到一来自大陆的明信片,便回信问道:“我因《清宫》一剧惹了无妄之灾,避祸海外,不知当局是否可以让我回来?亟盼‘飞入寻常百姓家’之海燕、王谢堂上能容其重返故巢乎?”当他的弟弟志曾再次函告他已平反的消息后,他迅即回信表示,拟今春返回大陆在苏州居住几个月,从事写作和出版他的著作,他说:“我自退休以来,潜心于李长吉(贺)诗之研究。长吉诗最晦涩难解,自来注家多不能识其庐山面目。十余年来,长吉难解之诗迷(钱钟书语),我居然能通解百分之九十九。近已将卷轶浩繁的札记删汰,第一卷明春可缮清,约25万字。”年近九十,犹不废学,其精神可嘉可叹。
正当他的亲人准备迎接游子归乡时,他的弟弟于今年年初接到了嫂嫂吴雯发自旧金山的英文电报,唁告:“你的哥哥于三星期前收到来信,获悉他的政治名誉和文学声望,在国内得以恢复和澄清。当时他的反应强烈,情绪高度激动和兴奋,决定今春返国一行。不幸的是前不久他忽患流行性感冒,医治无效,突然弃世。他走的那样安详,没有任何痛苦。葬礼已于12月29日在‘天边绿茵公墓’举行。遵照他的遗愿,安葬在一座围绕碧树的丘阜上,墓址面向西方,在落日的光环中俯瞰重洋彼岸的祖国”。
姚克先生拌然谢世,令他的妻儿悲痛万分。适值有埃德加•斯诺纪念基金会组团访华,姚家母女便毅然踏上了姚克梦魂萦绕的故土。姚夫人略感宽慰地说:“好在我们的子女都保持着优秀的中国传统,对父母很孝顺,也很努力工作。”她更为姚湘的出色成绩而感到自豪,她说:这个最小的女儿已在美国社会中为华人赢得了荣誉,现任美国银行副总裁(Vice President&Director-St-rategy),她有志为实现祖国的现代化竭尽自己的力量。
我望着眼前这位衣着朴素、外貌端庄、气质娴雅、语言诚挚的姚湘小姐,心里想着六十年前鲁迅对她父亲的种种鼓励,支持他以娴熟的英语向世界介绍中国文艺,鲁迅在1934年2月20日的信中说:“先生能发表英文,极好,发表之处,是不必太选择的。”同年3月6日又写道:“关于中国文艺情形,先生能陆续作文发表,最好。我看外国人对于这些事,非常模糊,……”1936年4月20日的信中写道:“写英文的必要,决不下于写汉文,我想世界上洋热昏一定很多,淋一桶冷水,给清楚一点,对于华洋两面,都有益处的。”后来,姚克先生在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化方面,果真成绩卓著,功不可没。现在,他的后代也发愿继承斯诺和姚克的精神,发挥他们在西方生活工作的优势,为沟通东西方人民的理解,为故国的经济、文化、教育等事业的发展贡献力量,怎不让人感到由衷的高兴呢?姚克先生若地下有知,亦会在重洋彼岸含笑九泉吧。
1992年7月7日北京